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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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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 77 章

神醫在給高驪診脈的時候, 謝漆靠在窗邊,把一小卷紙條纏在大宛爪子上,囑咐它去找方貝貝的鷹。

放飛不久, 就聽神醫在背後說:“謝漆,幸好你小子不是個丫頭。”

他回過頭來, 見神醫診斷完高驪的脈象後撂下了這一句話, 足見情況是個什麽樣子。

高驪默不作聲, 神醫要了紙筆去寫藥方,從前是鬼畫符似地寫幾味藥,這一次是筆跡工整地仔仔細細把藥材、步驟寫下來, 千叮嚀萬囑咐任何一個環節都不能出紕漏,否則沒有藥效也就罷了,加重病情才是更嚴重的。

謝漆皺眉:“解法是以毒攻毒?”

神醫點點頭,滄桑道:“萬物都有相生相克, 雲霄煙的毒來自西北, 需要用到的相克物也是那一個方向的藥植,西北那邊的商路不夠發達,這藥方子的材料不好找的。若非我師弟以身試毒,也不能這麽精確地給出具體的解法……”

神醫很快收回心緒, 轉而又囑咐起高驪來:“你原本的情況不至於這樣嚴重, 只是可嘆你之前在玉龍臺發狂那天中過另外一種致/幻毒草,那東西和雲霄煙是相生的, 更急速加重了你的情況。我開的藥方你至少要連服九天, 九天後我再來看你後續的情況,在此期間你就不要再吃軟骨散了, 也少折騰點謝漆。還好他是個經脈強健的武人,又是個青年郎, 換作是個普通丫頭,只怕又病又有孕,那是造大孽。”

高驪那雙冰藍色的眼睛含著深重憂慮,悄悄地瞟了謝漆一眼,低頭蔫蔫道:“我知道了。”

謝漆楞在神醫說的日期,九天後是十二日,是他生辰。

他看了一下有些低落的高驪,走過去輕摸他後腦勺,想著如果他能在自己生辰那一日徹底根治好,那就是送他的最好生辰禮了。

比那個為他取的字都要貴重。

高驪像某種虛頭巴腦的大動物,耷拉著耳朵坐在椅子上,神情低落地歪過頭來看著他,低低地說了這陣子以來對他說的重覆率最高的一句話:“對不起。”

謝漆心裏忽而被揪緊,指尖摸索到他耳廓輕輕揉捏:“不用和我說這個,人有生老病,天性而已,治好了就是獲新生。”

神醫在一旁插話:“謝漆,你前面管的是對的,讓他克制自己平心靜氣,多讀點老子佛經道書什麽的,最重要的就是不要再接觸煙草,雲霄煙對他來說太毒了,如果再沾染到很容易甩不掉那個癮。”

謝漆鄭重地點頭:“我記下了。”

神醫寫完藥方再診了一次高驪的脈象,這回是在那裏寫脈案,要帶回去研究。

謝漆給他補充了病例:“神醫,這宮城裏還有一個在煙草裏打滾的病人,那個程度比陛下還要嚴重,待會我帶您悄悄過去。”

高驪困惑地眨眨眼,想了一會便知道他說的是誰了,伸長胳膊就抱住了謝漆的腰,大腦袋靠在他胸膛處咕噥:“叫踩風帶著神醫去就好,你陪著我啊。”

“乖,你忙了一白天,先在我那張小床上休憩一會也行,我待會就回來,正好趕上晚膳的時間。”謝漆彎腰把下巴貼在高驪發頂上,“那位現在瘋成什麽樣子我不感興趣,但是方貝貝之前被剮了半身腐肉,傷得厲害,不知道現在傷勢有沒有好多了,我去看看。”

高驪是真的聽他話,貼在他胸膛處輕蹭了一會兒,待神醫和謝漆要走,他就脫了鞋到謝漆的小床上盤膝而坐,魁梧的體型縮在那小床上顯得格外好笑,尤其是他那可憐巴巴的目光。

神醫還是穿著一身宦官服飾和謝漆一起出來,回頭看了兩眼高驪,思考了一會兒,唏噓道:“看來這煙草還有一個癥狀,依賴性。”

謝漆眸光微沈,沒說話。

神醫意識到了什麽,走到謝漆身邊警告說:“他中了煙草之毒後,絕對有心智薄弱的時候,你若趁虛而入,他自然會對你言聽計從,產生厚重的依賴性。這種依賴欲現在還是由外物激發出來的,等到他醫治好了,或許不會像現在這樣極度渴望你,但也有可能再也扭轉不過來,你要註意點。”

“我會註意的。”謝漆腳步微微凝滯,有意無意地略過這個話題,提起了別的請求,“神醫,宮中有此煙癮的人或許規模不小,我希望您不要等到九天後再來,可不可以明天或者後天再來一次?宮中禦醫不可靠,我們能信賴的只有您了。”

“那……就再像今天這樣悄悄偽裝著進來吧,不要讓世子知道,讓他知道了,只怕我行動要受限。”神醫揉揉太陽穴小聲抱怨,隨即又回到了剛才的話題。

“謝漆,皇帝在治身心,你只怕也要提防自己的心。老朽這半輩子行醫,最怕醫治的不是那些身體上的怪病,而是心裏的固有頑疾。就好比現在的你們,掌控一個人,尤其是這人是帶軍平亂韓宋雲狄門的英雄,掌控指使一個英雄的快感,就像官迷們手握權柄操控了千萬人生死一樣讓人著迷,你不要陷進去,這未嘗不是另一種埋在心裏的煙癮。”

謝漆瞳孔微縮,頰邊的咬肌浮現一刻弧線。

他確實有好幾次察覺到了高驪對自己無條件的服從,那個時候他的狀態是不太對的,但是就像神醫所說的,他對那種感覺有一點點上癮。

試想那麽一個身長九尺的魁梧兇悍家夥,一身橫練到極致的勁悍肌肉硬鼓,一張英俊兇厲的臉,在外對誰都冷臉兇眼,結果回到自己這裏,卻會低著頭彎腰黏糊糊地撒嬌,再配上那頭炸開的蓬松卷發,仰著頭用一雙濕漉漉的冰藍眼睛望著你。

他怎麽可能忍得住呢,那麽具有反差感的可愛家夥。

謝漆想想都覺得心臟充斥了荒野疾馳的春風和夏雨,那種極致的熱戀和完全的被信賴感再加上徹底的掌控滋味,讓他不能割舍。

他在意的始終是那種被徹底需要的心理滿足,是情感的宣洩,膝蓋磨損或者後頸齒痕都只是外化罷了。

他大概能感覺到自己在高驪那裏是一個什麽樣的存在。

是他代替了煙草的癮。

謝漆每次想到這個都覺得天靈蓋被猛擊,既猛烈又微妙的一種震撼,湧動成海嘯。

但當他到帶著神醫到方貝貝那裏,看到了高沅的近況之後,他一下子覺得自己能成為別人的支柱,有時候也不是一件好事。

高沅抱著一個等人比例仿制的大人偶,謝漆在看到那個人偶左唇邊有一顆殷紅的朱砂痣時,胸腔裏罵娘的心上躥下跳。

神醫皺著眉過去給高沅診脈,謝漆則面部漆黑地去方貝貝那兒,先問了他的身體情況如何,然後再低聲罵娘:“不是他這是在搞什麽鬼東西,那人偶一看就是我的樣子!瘋了吧!”

方貝貝臉頰比之前要消瘦一些,眼睛倒是蠻有神,身體已經比之前好了許多,他是真能扛揍的強健體魄,從韓宋雲狄門之夜到現在,居然還能這麽生機勃勃,不只是有筋骨皮肉的強悍,更是有心態達觀豁達的原因。

“沒有,哪裏像你,就只有那個痣的位置,你這麽標致,那傻不拉嘰人偶還沒把你的百分之一繡上去呢。”方貝貝笑起來,“不給殿下吸煙,他說他忍不住,除非你來抽他。我說你忙得很,沒辦法過來,他就退而求其次要了一個人偶,你還別說,有這麽個棉花繡球似的守門神給他捏捏抱抱敲敲打打的,他那個精神一下子好了不少。”

謝漆上半身向一側歪過去,狐疑地看了他一會,又轉頭去看高沅。

只見那小瘋子連唇色都是蒼白的,半闔著眼,耷拉著眼皮任由神醫給他把脈,一只手緊緊地抱著人偶,因那慘白的臉色和萎靡的表情,在外人看來,他與懷中的人偶其實是一體的,都是非人的。

謝漆看了一會,發問:“他這樣……都算是精神好一些了嗎?”

方貝貝拉著他手臂到外間去悄聲說話:“按他所說,他已經有三十一天不曾吸食煙草了,那天你走之後的幾天裏,他還能維持著如常,可是堅持不到七天,整個人開始發狂了。起初嘴裏還嚷嚷著要吃糖不要煙,但是沒過多久,糖也不起作用了,如瘋如魔地叫囂著要煙草,先是嚎啕大哭,再是低聲啜泣,最後是麻木不堪地失魂落魄,模樣很可憐。這陣日子梁家忙得飛起,騰不出精力來管他,我趁著機會清除周遭,把殿下留在寢宮裏看管,朝堂那兒請了長假,也不見得有誰來問候他。”

方貝貝停頓片刻,難過道:“四年了,我從來沒見過殿下這樣子。從前只覺得他是年少乖戾,現在才知道他是真的有惡疾。那人偶沒送來之前,要不是我看得緊,他都要把腰帶拽下來扔到房梁上去懸吊了。”

謝漆感到脊背一陣惡寒,囑咐方貝貝待會差人穩妥地送神醫出宮,自己便急匆匆地要回天澤宮那一邊了。

他走了不久,神醫便在裏間喊人進去。

方貝貝連忙進去看情況,先看到高沅趴在床上暈過去,神醫正拿著銀針紮在他後頸和後腦勺的一排穴位上,語氣沈得像浸滿了水的海綿:“你們殿下除了吸食煙草過度,還吃過一種藥,是宮裏給男人凈身前先吃的藥,那種藥一吃下去,這輩子就算是斷了子孫緣。他心智和神智原本損壞得不嚴重,具體的瘋癲時刻,恐怕就是從吃了那種藥之後開始的。”

方貝貝懷疑自己聽錯了:“斷……斷子孫緣的藥?”

“就是吃完之後變成天閹了。”神醫看了他一眼,“老朽猜著,因受到莫大刺激,他不止身體受損,心病也更嚴重了。我待會會寫仔細的藥方給你,讓他先吃個九天,這期間他需要人嚴加看管,你最好再把他的心病源頭找到。我方才問他知不知道是誰餵給了他那種斷子絕孫的藥,他頓時便哭了出來,看他神情和反應,大概是知道罪魁禍首的身份。你要是能和他好好細說,問出始作俑者並帶過來,盡早解開他那最大的心結,那他的心病會先迎刃而解,於他後面的治療有莫大的幫助。”

方貝貝怔怔地答應:“是……”

神醫紮完一輪針去寫藥方,又說起別的事:“他除了在神志不清時會念叨著謝漆的名字,還叫了另一個什麽哥哥,那感情像是發自肺腑的,這宮裏他也就只有兩個哥,一個是皇帝,一個是太子,這兩人和他的感情算好的嗎?”

“不好。”方貝貝低聲回答,“殿下默念著的,不是先太子,便是宰相。”

“這樣啊。”神醫感到有些棘手,心志崩潰的病人需要有能給他動力支撐下去的存在,既然他的支柱一個已死,一個不可能管他,一個沒精力管他……

那他要好起來,只怕很困難。

*

謝漆快步回到了側衛室去找高驪,只見他還盤腿坐在床上,高大的脊背貼著冰涼的墻壁,垂著眼皮歪著腦袋,不像休憩也不像在思考,看起來儼然就是一個放空的巨大人偶。

謝漆的心揪得厲害,走上前去輕喚一聲,高驪頓時回神而來,眨了幾下眼睛,眸子裏全是亮晶晶的光彩:“啊,老婆。”

他手忙腳亂,手腳並用地從床上爬過來,還沒下來謝漆便已走到了床沿,正巧被他一把抱住上身箍進了懷裏,呼哧著熱氣像大狼狗,剛把冰雪的外衣融化掉。

謝漆擡手輕揉他後頸:“陛下,我們盡早吃晚膳,我去給你煎藥。”

高驪咕噥了一聲什麽,擡頭來饑渴地覆住謝漆的嘴唇,拖著他按進小床上,一翻身手便熟練地撈起了他的膝彎。

謝漆當即伸出手按住他雙眼,身體借力在床上空翻起來,一騰轉下了地,飛快遠離了他五步。

高驪懷裏撲了個空,呆呆轉過頭來,眼淚吧嗒吧嗒地就掉了,發著顫嘟嘟囔囔地說著:“是不是我吃了藥變好之後,我們就不會再像現在這樣親密無間了?”

謝漆這才聽清他說的,僵在了原地,又聽見他泫然欲泣低啞地說:“等我好了,你就不會再管我了。”

謝漆沈默了片刻,才邁開鉛一樣的步伐向他走去,剛伸出手,高驪便將自己的臉送到了他的掌心裏,淚眼婆娑地把最無助的姿態坦然呈現給他。

他想了想,只能說:“等你好了,我是不想管你,我想讓你來管我。”

高驪茫然地看著他:“你撒謊,你明明不喜歡被人處處鉗制。”

謝漆頓了頓:“你是例外。”

高驪蹙了眉,執拗道:“你撒謊。就算我是例外,你也喜歡楚楚可憐的,我知道,我能感覺到。”

謝漆懵了好一會:“什麽東西……為什麽會有這樣的感覺?”

高驪語出驚人:“你只會喜歡需要自己保護的。”

謝漆怔住。

高驪使勁地把腦袋拱進他胸膛裏,像是恨不得把自己鉆進他的骨髓裏融為一體廝守。

“我有一種感覺,很快我就會失去需要你保護的地方了,你就像拿著一卷書卷,依照著上面的任務在給我擋劫數,擋完一劫還有一劫,最後一劫好像就要到了……等我的劫數都沒有了,你會覺得我失去了被保護的意義,也失去了被愛的價值。”高驪惶然地喃喃,“你會走的……我能感覺到。”

他知道自己在上一種名為謝漆的癮,而且並不打算戒除。而且他似乎還知道,只有自己還處在“病人”的狀態裏,才能向這個癮索取更多的無理要求。只要他一直病著,一直沒好,他就永遠能保持在不會被丟下的處境裏。

謝漆眼下才深刻體會了神醫所說的。

他不能放任自己沈迷對高驪的掌控欲,因高驪在意他,會竭力把自己變成他所想要的,所喜歡的那個姿態。

隱隱約約的,因他曾是影奴,所以他在潛移默化地培養一個屬於自己的奴,而高驪也在成全他,想把自己變成他一個人的奴。

換句話說,高驪知道自己心裏出了病,卻因著謝漆對他的表現和反應,在放任自己越病越重。

*

是夜,謝漆全神貫註地按照神醫的藥方煎好了藥,端到高驪面前時,高驪正炸成一頭卷毛萎靡地坐在床前,甚至不想喝藥。

謝漆輕聲哄了一會,他像個固執己見的小孩低著頭,簡直要把頭埋進地裏去:“不想喝。”

“神醫說這是以毒攻毒的藥,也就是說,這碗藥是有毒性的。”謝漆收回手,“陛下不想喝的話,那我代你喝掉好了。”

他作勢要把藥遞到唇邊去,結果被高驪一把搶過去,含著淚水仰頭一口飲盡。

喝完了,他就雙手捧著個空碗,又氣憤又委屈地看著他,淚意盈滿了整個眼眶,憋著不讓眼淚掉下來,特別像一個委屈到爆炸的松果。

謝漆默默地把空碗收過來,舌尖焦灼地舔舔唇齒:“今晚我在外間守著陛下,依照神醫的醫囑,這藥需得連喝九天,九天內不宜行房。”

高驪憋了半天的眼淚一下子掉下來了:“謝漆漆……”

謝漆忍住了自己想伸過去摸摸他腦袋的手,他此時也不知道自己應該再怎麽做才能緩解兩人之間不健康的病態狀態,也許與前面半個月的縱容相反就好了。

這麽想著,他轉身想走,結果聽見後面傳來一陣狂風,腰霎時被高驪緊緊地給箍住了,滾燙的吐息噴灑在他耳邊,一聲又一聲,全是覆雜到濃郁得化不開的熾熱渴求。

謝漆被癡纏得實在沒有辦法,最後折中留在了天澤宮的龍榻下,多鋪一層褥子直接在地上睡。

大半個夜晚,他都在深刻地反省自己的性格和渴求,剛剛摸出一些眉目時,腦海中不自然地浮現了一個念頭。

如果種了煙草之毒,被煙草迷亂了心智,無限激發心中的懼怕與劇烈渴望的人是他,那他會是個什麽樣子?

也即是說,前世他很有可能被煙草俘虜——也就是他失去了記憶的那一段過往,到底是個什麽模樣?

謝漆光是想到這一層,渾身便克制不住地發抖。

世之人,大有勇氣面對看得見的千軍萬馬,少有勇氣願意去直面最泥濘不堪的弱小自己。

就在他感到寒冷的時候,耳邊傳來了窸窸窣窣的聲響。是高驪悄悄從龍榻上爬下來,躡手躡腳地擠到他身邊去。

謝漆緊緊閉著眼不動,在黑暗中感受著他的手從被角那裏伸進來,舉止像是某種陰冷詭譎的鬼魅,但是一身的溫度實在是蓬勃的滾燙。

活像上趕著的莽夫,急需把多餘的陽氣分給攝取陽氣的狐妖。

謝漆假裝自己睡著了。

高驪也假裝他睡著了。

兩個人蜷著身一前一後地側臥,慢慢的,猶如張開的蚌含住一顆粗糙的殘次品珠。

風雪在外輕輕地來回撞擊窗戶,想要突破那一層薄薄的窗花撲進來攻下心房。

那輕輕呼嘯著的風雪仿佛下定決心,要堅持不懈地發動這場持久的、不易分出勝負的心理戰。

*

翌日,十二月四日,謝漆度過了一個明明與高驪身體相貼卻失眠的夜晚,渾身散發著若有若無的陰郁氣息。

高驪也帶著一身低迷的冷氣上朝去了,天澤宮裏當職的所有宮人都明顯地感覺到了帝與侍之間存在的怪異,不像是吵架之後的賭氣和冷戰,倒像是一種奇怪的迷茫神傷。

踩風尤其敏銳地感覺到了這種不是傷筋動骨但絕對是剮皮刮心的詭異情愫,絞盡腦汁地想讓他小恩人開心一些,最後靈機一動地跑去跟神經最大條的起居郎薛成玉耳語了幾番。

薛成玉聽得一臉茫然,不知他葫蘆裏賣什麽藥,點點頭直接照著踩風說的話,過去向謝漆行禮:“謝大人,您有空幫微臣搬書嗎?”

謝漆從出神狀態當中回過神來,見天色還早,神醫還需到下午才過來,便直接點了頭給自己找點事做。

薛成玉口中的搬書是高驪這一段時間以來,陸陸續續差他去藏書閣裏借過來的典籍。那些書藏在禦書房的書桌下,有不少書被翻到卷邊了,謝漆在想高驪到底是翻過了太多次才導致卷邊,還是因為力氣太大,狠力一翻就變成這樣子了。

薛成玉搬出一摞書給謝漆:“藏書閣裏的典籍都是有分類和規定借還限期的,一般典籍借過三十天應當按期歸還,陛下有一批書已經差不多到時間了。”

謝漆伸手把書撈過來,一目十行地掃過各種典籍的名字,忍不住輕聲問:“陛下會喜歡看這些書嗎?”

薛成玉實誠道:“不喜歡,陛下一看書,臉色就又郁悶又無奈的,好像恨不得下一秒就把這些書拿去糊墻,像是在盡力搜索什麽信息,硬著頭皮一個字一個字地看下去。哦,陛下還有一本私藏的小冊子,裏面似乎是他從書上摘錄下來的東西,微臣之前好奇地問過陛下在摘錄個什麽,隨後就被陛下斥責了。”

謝漆心中不由得一動。

高驪大概是在通過這些書,絞盡腦汁地想著給他的弱冠字。

薛成玉這個呆子看不出來只有愛情才能讓人捏著鼻子咽下自己不喜歡的東西,還想當然地以為高驪是為了在業餘刻苦用功,補一補自己在文化上的不足。

謝漆默默地聽著他一路小聲的對高驪平日舉止的轉述,眉間越來越舒展。

兩人抱著書並排走到藏書閣時,謝漆還完書,目光略過高豎的一排排書架,心情忽然感到平和,突發奇想地想在這藏書閣裏多留一些時刻。

他漫無目的地穿梭在藏書閣深處,冰涼的指尖掃過一排又一排更加冰涼但是厚重的書脊,心中靜謐地暢想,後世他與高驪兩人,會在泛黃的紙張上留下怎樣的位置。

因這藏書閣的寂靜,他也屏聲斂息,雙腳好像墊了軟墊的貓爪一樣悄無聲息,就連衣擺都發不出任何的聲音。寂靜之中,任何一點風吹草動在他敏銳的雙耳中便顯得尤其清楚。

他先是聽到藏書閣角落的深處有一種類似於爬行動物的蛇信聲,魂飛天外的平和思緒拉扯回來,他循著聲音悄悄而去,目光越過四排書架,窺探到了一幕他想破腦袋也想不出來的場景。

前世被送去狄族和親的姜妃所出的高白月公主,和如今的狄族聖女阿勒巴兒親密地並立著。

她們兩人的手隔著一小段距離停在半空中,聖女的手腕上有一條小小的金鱗蛇,正微微地吐著蛇信緩緩地向高白月的手靠近。

高白月並沒有懼怕冷血爬行動物,手平穩地停在那半空中,最終那條小金蛇怯怯地從聖女手上盤過去,蛇信緩緩地舔過高白月的一整根食指,最終一躍而起,神速地盤到了高白月的手腕上。

也就是在這個瞬間,狄族的聖女像是接受到了某種心照不宣的邀請,迅速地低頭扣住晉國公主的後腦勺,一吻封緘。

看到這一切的謝漆大受震撼:“……”

怎麽談戀愛還帶蛇的?

異族人,好會玩。

他也不知道該做何評價,悄無聲息地退出來,等出了藏書閣,才疑惑地揉揉後頸。

他漫無邊際地琢磨見過的形形色色的奇怪愛侶們,忽然覺得自己與高驪還算是挺正常、挺幸運的。

多是庸人自擾之。

*

下午神醫又是穿著那一身偽裝的宦官衣服進宮來,詢問謝漆這宮城裏還有什麽吸食煙草的病例,謝漆直接請人去到了慈壽宮。

“這是太妃所居住之地,不一定能成功地診到任何一位太妃的脈象。”謝漆進去前先把事實擺出來,“我心裏放不下,想請神醫您哪怕只是通過望聞問切中的望聞,也看一下太妃是否有因吸食煙草過度的癥狀。”

神醫頓時了悟。

謝漆深吸一口氣,隨即進入慈壽宮,先去拜見梁太妃。

梁太妃已經有好一段時日不曾見過他,聽到求見時幾乎是迫不及待地小跑著從主殿裏面走出來,見到謝漆時,臉上先是出現了一種放松的欣喜神態,緊接著目光轉到他身邊的神醫臉上,神情又重歸於平和。

謝漆先向她行過禮,梁太妃溫柔端莊地帶著他在主殿外的庭院石桌上落座,神醫站在謝漆不遠處,默默地觀望。

“之前聽聞謝侍衛去到了梁家本家,又發現了鬼宅之事,短短時間內真是經過了不少驚心動魄、波瀾壯闊的事件。”梁太妃臉上看不出任何端倪,親切地笑著讓身邊的宮女奉茶上來,語氣自然地向他打聽起在宮城外遇到的異事。

謝漆便保守地將自己看到的事情簡單地說了一些出來,說完覺得似乎少了些什麽東西,便轉頭問起了之前他抱過來送養的寵物:“娘娘,那只憨態可掬的蓬尾貓小糖呢?”

“謝侍衛事情這麽多,竟然還記得那只貓的小名。”梁太妃帶著喜色笑了起來,“那貓兒實在太招人喜歡,本宮的兄長上次來此看望時,便把那貓抱回梁家將養去了。當真是奇怪,他那樣一個對寵物無甚興趣的人,見了小糖都喜歡得不得了呢。”

謝漆不由自主地想起了在梁家本家看到的,那些梁奇烽對仆人的拳打腳踢暴行,突然有一種直覺,那只貓現在已經不在了。

梁太妃溫柔地看著他,又問起了另外一件事:“你去我們梁家本家時,可有與本宮那位兄長見過照面?”

謝漆點頭:“見過。”

梁太妃又笑問:“你相貌這般出色,他見了你,可有誇讚你這雙眼睛生得好?他那個人,尤其喜歡看人的美目。”

謝漆總覺得這話問得有點奇奇怪怪,心想著梁太妃之前一直把他當做故人似的看待,莫不是她所認識的那個故人,梁奇烽也是認識的?

他試探著回答:“卑職雖然與梁尚書大人見過幾次,但梁大人氣宇軒昂,俗務纏身,每次都是急匆匆地擦肩而過,並不曾認真直視過卑職的眼睛。”

梁太妃臉上浮現了惋惜的神色,說起了別的東西:“也是,何家這一趟事情,兄長必定是忙碌至極。卓安啊,卓安,本宮一聽到她的事情,心中便不免黯然神傷,料想當年,她也曾是稚子純真,怎會一步一步走成了現在這樣?”

梁太妃似乎被牽動了對過去的回憶,開始帶著感慨的語氣,輕而自然地講述起過去她與何家的來往。

謝漆始終認認真真地聽著她的故事,聽了半晌,忽然又感覺到了一些不一樣的。這一回他不僅沒有和梁太妃在主殿裏坐下,而且他們兩人之間的桌上,也沒有再擺上那一盤棋局。

梁太妃就著何卓安足足講了有三刻鐘的過往,講到謝漆最後都實在插不進話去。

眼看著天色實在是不早了,他只能硬著頭皮說起了別的:“說起來,卑職來求見太妃娘娘有數次了,每次來都見慈壽宮中的門戶緊關,不知其他太妃的狀況如何呢?”

梁太妃笑不露齒,眉眼彎彎像是聽到了什麽極其可愛的事情:“謝侍衛,你這樣一個年輕俊美男子,這樣問另一群年紀尚輕的太妃,可是要遭人非議的哦。”

謝漆只好演出越界的窘態,連連道歉過後起身便打算準備離開,梁太妃又叫住他,慈眉善目地笑道:“謝侍衛,本宮多謝你常來看望本宮這樣的孤寡婆子,不由自主地多探聽了幾句謝侍衛你的情況,未曾料到,謝侍衛你的生辰即將到了,十二日就是你的弱冠之日,對吧?”

謝漆沒有想到她會去打聽自己的事情,連忙應是:“卑職是卑鄙之軀,不值得太妃娘娘牽掛至此。”

梁太妃搖頭,半斥責半無奈:“退而言之,謝侍衛你的身份並不僅僅是侍衛。本宮也曾短暫擔任過後宮中的若幹主事,你如今與皇帝的關系明擺著,雖明面不言,但你也當有自覺為皇帝料理後院的心啊。”

謝漆從來沒有想過這種所謂的後宮交疊政權的事情,一下子呆住了。

一個太妃突然對著一個小輩說這樣的話,什麽情況?

簡直就像是把他看作了高驪的後妃一樣。

“本宮念你一片孝心,一來有感於你的殷勤走動,二來有感於你的隱層身份,你弱冠的這份生辰禮,本宮是必然要送的。”梁太妃掩袖而笑,“本宮幽居慈壽宮中出不去,望謝侍衛那一日不嫌棄,大方來此處,本宮想作為一個長輩,為你賜予弱冠的祝福。”

話說到這份上,謝漆只好紅著耳朵,不自在地鞠躬答應。梁太妃便不再多話,起身笑著送他們出去。

謝漆走出慈壽宮時腳步還有些虛浮,直到身邊的神醫忽然摸著胡子冷不丁地詢問:“這位太妃就是九王的生母對吧?”

謝漆回過神來:“是,您可有在她身上看到煙草的影響?”

“看不出來。她這精神挺好的,氣色也紅潤,若是受煙草影響,目光總會渾濁,性情也當會搖擺。但看她與你的對話,我在一旁察言觀色,覺得她邏輯也很清楚,是個慈善人。”神醫捏了捏胡子,“另外的那些幽居在屋子裏的太妃,老朽是沒見著,那就不好說了。”

謝漆點點頭:“是以仍然不能確定慈壽宮中到底有沒有煙草橫行。”

“是這個理。”神醫甩甩宦官衣服的大袖子,“話說……太妃看起來真年輕啊,她真的已經有四十五歲了?她的氣色很好啊。”

“是的。”謝漆想起了最初來拜見梁太妃時她所說過的往事,心中不免有些同情,“太妃當年與幽帝的婚約,本人似乎是不樂意的,但抵抗不了父母之命,十五歲便入了宮,在誕生下九王前,曾經足足小產過四次,身體造成了極大的虧空。”

“那確實。”神醫稱奇,“恐怕也只有在這樣的深宮中,才能呵護出從少至年邁的嬌花了。在民間,這個年歲的婦人早已是病重纏身。”

謝漆沒再多說什麽,想請神醫再去診一次高驪的脈象,看看他昨天喝的那碗藥有沒有什麽效果,轉頭看到神醫摸著自己的胡子時,忽然意識到自己犯了一個愚蠢的錯誤。

一個宦官怎麽可能會長出胡子呢?

*

“蓄著一把稀疏美髯的宦官。”

慈壽宮中的主殿裏,梁太妃自己一個人坐在沒有對手的桌前,把玩著之前一直下著的棋局,指尖不停愛不釋手地摩挲著一顆黑棋,自言自語地笑著。

“他大約是對我有戒心了吧。”梁太妃另一手拿著白棋落在棋盤上,“那是個醫者,一定是。”

她自顧自地笑了好一會兒,一直沒有動手裏的那個黑棋,突然在某一刻時,臉色才變了:“但是有一件事是非常慶幸的……梁奇烽那禽獸沒有發現他。是因為時間太久遠了嗎?久到他都忘記了自己曾經親手殺過的人……不對,他這半輩子來殺過的人那樣的多,又怎會還記得他呢?”

她對著棋盤上滿滿當當當的白子自言自語了許久,突然又變了性情,勃然大怒地將棋盤上的棋子全部掃落在地。

“不能讓他看到他,不能!”她細弱的手腕掐著自己的脖子,把自己掐得臉色慘紅,“即便過去了二十年,不,是二十一年,只要讓他再看到他,他一定還會痛下殺手的!”

她猙獰著臉低頭,看著自己另一只手手裏始終捏著的黑棋,突然流下了眼淚來。

在她眼裏,謝漆仿佛變成了那顆黑子:“你為什麽會和他的兒子廝混在一起呢?父是九死不能贖罪的禽獸,子又能是什麽好種?都是一丘之貉,終究是蛇鼠一窩,終究是父子同歸啊!你怎麽可以和他廝混在一起!”

梁太妃痛苦地閉上眼睛,也握緊了手裏的那顆黑子,不停地喃喃自語。

“既然如此,何不如由我來親自斷絕,替你解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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